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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南宫吉梦谈今昔事 皮员外魂断绣帘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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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店集酒店接客的。只有李师师原有线索,未曾上本,先知道信,把家事就转了一半出城,珠宝玉银重器,和那绫锦上色衣妆,不曾失落一点。他又曾与帅将郭药师往来,如今郭药师降金兵,打头阵,金兵一到城下,就先差了标下将官来安抚他,不许金人轻入他家。以此,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。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,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,比旧宅还齐整。因没有道君,越发大开巢窝,不作那官腔了。

    此时方家女儿年已二八,方指挥夫妇乱后俱死了,大大的开着门面。因春姐假赐过银瓶,遂认做真,改名银瓶。日日教他拨阮调筝、清歌妙舞,把个银瓶娇养的真如花解语、比玉生香。他是内苑体统,不肯轻见一人,只好看花起早,爱月眠迟,在那小楼窗上,时露出半面来,看那章台走马的情郎、柳陌折花的浪子。单单等一个肯撒钱,喜飘风,金十万银十万的,才把他采花。那银瓶心里,又想一个宋玉才、潘安貌、石崇富、十八岁的状元来,才和他偕老。各人心事不同。

    看官听说,世上的事,偏是佳人才子不得凑巧;红嘴绿毛的鹦哥,偏遇着饿老鸦。自古道:好事多魔,那有天天作对过到老的?那银瓶想起:“当日因打秋千,遇见圣驾,后来受了御酒、银瓶,遭着大乱,不得进宫,反落了烟花陷阱。父母俱已遇乱身亡,这个身子,桃花柳絮一般,也不知嫁得个好人才丈夫没有?”

    看了李师师家还有十数个粉头,打起各样刑法来好不狠:“如今这样敬奉着我,只为留我挣钱,将来若有一事不遂他心,也是一样。”

    这女子聪明绝代,那里不想到。

    到了三月三,是上已佳节,各处秋千竖起。银瓶春思恹恹,又愁又困,懒对妆台,旁有侍女樱桃,取过阮来拨着,

    唱一套新习的吴骚:

    【解三酲】恨锁着满庭花闲,愁笼着蘸水烟芜,也不管鸳鸯隔南浦,花枝外,影踟蹰。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,被叠慵窥素女图。佳期误,一霎时眼中人去,镜里鸾孤。

    银瓶一面唱着,一面眼中吊下泪来。想起那日秋千上得遇见圣驾,也非偶然,后来遇着兵火连在,姻缘好似一场春梦。

    又唱道:

    【北寄生草】怕奏阳关曲,生逢汴水枯。是江干桃叶凌波渡,汀洲草碧流云路。这河桥柳色迎风诉,纤腰倩作绾人丝,自家飞絮浑难祝。

    樱桃送过茶来,银瓶呷了一口,轻轻放下,想起:“那日清明,爹娘送我到贾家,多少妇女顽耍,如今孤零零一个亲人也不在眼前。”

    又吊下泪来。

    唱道:

    【解三酲】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,谁待去整花朵工夫?正寒食泥香新燕乳。行不得、怕提壶,三春别恨调琴语。一片年光揽镜虚,消魂处,多则是乌啼夜冷,梦破香馀。

    又想:“当日圣驾在李妈妈楼上见俺一面,就遣了两个内臣,捧着羊酒金缎,聘俺入宫,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?今日说是要亲选,明日说进宫,等到半年时,我留在他家,全无消息。

    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,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?”

    哭着又唱:

    【北寄生草】不语花含悴,长颦柳怯舒。水壶迸裂蔷薇露,阑干碎滴梨花雨,珠盘溅湿红绡雾。怕襄王暮雨近虚无,为谁断送春归去!

    按下银瓶悲怨伤春独坐不题,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,姓皮,排行第四,在徽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。他家私万贯,富甲一城,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子,又和高管家认了亲,才做了这个官。为人虽有些浮财,悭吝贪鄙,寻常一个钱不肯使,却有一桩毛病,单好嫖表子,不甚择好歹。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,也花费几千银子。他生得一脸赤麻,大鼻凹额,一部落腮黄须,五短身材,丰颔大肚,到是富态像,只言语粗俗,一身厌气。常在巢窝里走动,这些浮浪子弟有沈千户儿子沈子金、范招宣府儿子范三官,这些小帮闲沈小一哥、刘寡嘴、张斜眼子,都日逐陪他们在这巢窝里打成盘。只有沈千户家儿子,年才十八,因他生得白净面皮、苗条身子,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勾当,也学了几套南曲,吹的好萧,蹴的好气毬,又有一般武艺,打的好弹弓,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,真是女色里班头,帮闲中领袖。

    那皮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一条胡同大开巢窝,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,他和这一般人常去闲串。那李师师家有十数丫头,也会品竹弹丝、拆牌识字。有个侍女湘烟,有些姿色,皮员外嫖了几夜,不见出奇。他闻得李妈家有个银瓶姐,是选了进上的,不出来见客,李师师养如爱女,真是倩人施粉黛,不自着罗衣。这皮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,只不知这李师师的口气,又知他是使大钱的,自家又不肯破钞,正自两难。

    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,作养的花朵般一个玉人儿,每日口里噙着他,儿长儿短:“我只有你一个女儿,好歹拣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,做我的女婿,成了亲,决不肯把你看做下贱。”

    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:“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,就要进官,遇这大变才撇在这里。比我女儿还敬重他,谁敢使他见人?”

    又教银瓶隔壁弹筝,隔墙度曲,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,红颜送盼。这是娼家惯会拿人的手段,不消细说。

    后来,因徽宗北狩,李师师故意要捏怪妆袄,改了一身道妆,穿着白绫披风、豆黄绫裙儿,戴着翠云道冠,说是替道君穿孝;每日朝北焚香,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;自称“坚白子”,誓终身不接客,一切人来,有侍儿陪伴,好不贵重。因皮员外是个大家,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,才待了一杯茶就进去了。

    又养着两个穷内官,时常在门首立着,一似和宫禁一般。又常见人啼哭,说是道君托梦,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。

    那皮员外和这些丫头说要娶银瓶的话,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。那日皮员外在客厅上坐下,侍儿湘烟陪着吃茶。只见揭起帘子,一阵异香袭人,一个女子遮着脸,往花园里去了。

    但见:

    婉若游龙,轻如飞燕。淡扫蛾眉,却嫌脂粉污颜色;松笼蝉鬓,天然风致胜铅华。裙拖湘水,织就一枝梅;髻挽巫云,斜簪三寸玉。对客欲回遮舞袖,见人惊走露莲钩。

    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,须从客厅前过。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,在花园侧,每日晚去园内小亭上,或是弹琴看书,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。这日,李妈妈叫他采茉莉花儿晚妆,不知有客,回走不迭,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,笑嘻嘻过去。险不把皮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,酥透三魂邪骨心。问湘烟:“过去的是谁?”

    湘烟笑道:“皮大爷你猜猜?这就是算计的那人儿!只怕你福小,消受不起。”

    皮员外知是银瓶姐,呆了半晌,问道:“烟姐,他今年十几了?”

    湘烟道:“今年十六岁,长的苗条,就是十八九的。”

    又称说:“筝?j琵琶、琴棋书画,在贾员外家就学全了。俺们这里还学不到他精处。俺太太不叫他见人,知道他出来还了不成。”

    皮员外和湘烟说:“我梳栊他罢。”

    烟姐笑道:“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,还怕不肯。

    你说梳栊他,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,少也得三五百银子,还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。我不敢说,你另央人。”

    又道:“俺太太常赞沈子金会吹的好箫,你着他来说过,俺再替你帮衬。”

    喜的皮员外点点头,大踏步去了。

    不知将来银瓶和皮员外姻缘成否何如,

    有分教:

    花柳巷中,癞虾蟆空想天鹅肉;云雨台畔,野鸳鸯别续塞鸿群。

    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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